雾鸟Brumebird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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正文见下

 

正文：

 

 

 

他稍微松了一口气，左手手指在衣角上反复摩挲，右手紧握着魔杖，掌心已然出了一层薄薄的汗。

 

但他仍然不敢放松，黑暗一直盘踞在身边，此时似乎愈发如火焰般旺盛，围拢过来要把他吞没。他深知是自己心中的焦虑与紧张助长了这种错觉，也正因此，他更不允许自己有片刻松懈。那个男孩，克雷登斯，还有蒂娜，他们两人的安全，此时都系于他一身，倘若他们中的任何一个出了问题，他都不会原谅自己。他调动全副身心观察四周黑黢黢的一片，捕捉所有可疑的身影，连风吹起树叶的响动也没有放过。蒂娜已经接近了克雷登斯，她温柔的安抚声在纽特身后响起，听上去就像黑夜中的一盏灯，温暖他的同时，也为他灌注了足够的力量。

 

 

 

 

就在片刻之前，他们还几乎失去了克雷登斯的踪迹。与他们一同前来的其他巫师们四散开去处理丹麦人的生力军，成功潜入既定地点的只有他和蒂娜。但没想到他一个“昏昏倒地”催眠了那个惊醒了的女人之后，在帐内摸索一番，却并没有发现克雷登斯。

 

“看那儿——”伸手不见五指，几乎是昏聩一片，纽特只觉得蒂娜拽了拽他的手臂，却不知道她指的是那个方向。

 

黑暗中蓦地擦起一点火星儿，蒂娜在他身边张开手掌，五指上跳动着微渺的红色，不是很亮，但足以让他看清周围的环境。

 

纽特先看到了蒂娜的眼睛，棕色眸子在催动魔法时收缩为狭长的一条，染上隐约的金色。接着他沿着蒂娜手指的方向看去，发现帐篷底部被撕裂了一个角，足够一个孩子弯着腰钻过。

 

转瞬之间她又熄灭了火焰，黑暗重新席卷而来，裹挟着让人窒息的寂静。纽特拉紧她的手，幻影移形到帐篷外，落在夏夜清爽的风中。可还没来得及站稳，蒂娜就挣脱了他，三两步越过低矮的灌木丛，一头扎进林子里，不见了踪影。

 

梅林的胡子！纽特拼命把惊呼声压在心底，没有叫出来，之后索性放弃幻影移形，直接跟在蒂娜身后追上去。林间新鲜的空气充盈他的肺部，潮湿的泥土隐约预示着另一场暴雨的来临。他在杖尖点起一束最微弱的光，辨认泥地上深一脚浅一脚的足迹，最后在一棵树下发现了蒂娜和那个男孩。

 

他不敢轻易接近，唯恐惊动克雷登斯，但还是迅速打量了一下站在一边的蒂娜，发现她也正转头望向他。视线的交汇只有短短一瞬，她匆匆一笑，随即移开目光，专注于克雷登斯，纽特也熄灭杖尖光亮，转过身去，背对着他们，面向广大幽深的黑暗和森林，调动所有感官，握紧魔杖，心中忐忑却也欣喜。

 

“克雷登斯，是你吗？我是蒂娜……蒂娜·戈德斯坦恩……小酒馆里的蒂娜——你记起我了吗？”蒂娜放低语调，声音分外柔和。

 

“别害怕，克雷登斯，我没有恶意。一个月前你突然就不见了，我们都很担心你……”

 

她的声音轻柔得就好像纽特所能想象到的最绵软的织物，又仿佛是这夏夜渐起的风。他明明调动所有的感知能力去搜索潜在的危险，但心神却总是和蒂娜连着，她的安慰声时不时扯着另一端他的思绪。有那么一瞬间他居然忍不住设想那句“我会陪在你身边”是蒂娜对他说的。

 

黎明的林间逐渐起了雾，近乎透明的水汽逐渐聚集，最终形成浓厚的灰白屏障，和混沌的黑暗纠缠在一起，遮蔽他的视线，掀起地面上浮着的一层潮气，泥土的腥味直往鼻腔里钻。日出前的黎明最是寒冷，他这样想着，不知不觉间脊背上已经爬满了细密的冷汗。他无论如何不能再站在原地，让寒气侵蚀他的骨骼和关节，于是他向四处张望，尝试向后退，一边活动四肢，一边留神蒂娜和克雷登斯的交谈。

 

那男孩原来是没了父母的孤儿，原本一直在这镇子上生活。直到一个月前来了一个女人，还带了其他的孩子，说是教会的修女，要收养这些无家可归的孩子们到教堂的孤儿院去，之后就带走了克雷登斯，可谁能想到她是丹麦人呢？谁能想到那些孩子全被带到沿海的军营里作为战争工具呢？克雷登斯是唯一一个活下来的，如果他不逃，最后还是会死。

 

“克雷登斯，我们是一样的……别害怕，别害怕……”蒂娜把男孩抱在怀里，拍着他的后背轻声安慰，就像两只互相舔舐伤口的小兽。蒂娜的眼底泛着金色的流光，似乎是愤怒与悲哀交杂的感情，纽特看得清清楚楚。他惊讶于自己如何能洞彻对方的情感，这听起来荒谬无比，但蒂娜说出的一字一句都宛若重锤打在心上，从他们相遇时她喊出的第一句话起，命运似乎就在催促他探查那份秘不示人的心伤。半分有意，半分无意，他正在逐渐接近这个坚强隐忍的女孩——可纵使他爱她，愿意豁出一切去保护她，她呢？她会爱上一个素昧平生、无甚了解的人吗？他平日里会主动争取许多东西，包括从家庭中脱离出来之后的那份自由与欢欣，也包括常人避之不及的诸种魔法生物，可这次，面对另一个与自己有几分相似的女孩，他却罕见地迟疑了。莉塔质问他的话梗在心里拔不出来，喜欢还是爱，他突然不敢去问自己。

 

片刻之内，虽然表面上不动声色，可思绪已然转了无数个弯，等反应过来，浓雾已成包围之势合拢而来。纽特想继续后退几步，站在蒂娜身边，可四肢却如陷在沼泽里一般难以活动，僵硬不堪。头脑仍旧清醒，可无论如何都控制不了身体。不仅如此，麻木的感觉正渐渐蔓延开来，从指尖到手腕，再到上臂，下半身也是同样。

 

就好像是有无数个嗅嗅在心里逃窜一般，此刻他的思绪乱成一团。他管不了许多了，该死的魔药也许一开始就被播散在这浓雾之中，丹麦人早就给他们布下了天罗地网。现在唯一能做的选择就只有逃离。

 

“蒂娜？你还好吗？”他不动声色地深吸一口气，尽量放平语气询问，生怕蒂娜察觉出什么。

 

“我……”蒂娜顿了顿，声音染上几分惊疑，“这雾似乎有些不太对——可我说不清……”

 

她是龙。纽特松了一口气。还好他们不一样，龙类对魔法和魔药的承受力比巫师要强得多。下半身已经麻木到近乎失去知觉，魔杖还在不在手上也无法辨别。

 

“蒂娜，听我说，周围似乎有埋伏，你和克雷登斯快逃，我殿后。”他觉得自己的语气足够从容，听起来像是能应付一切。

 

可他错了。

 

白亮的攻击魔咒穿透浓雾，宛若一条大张着口的长蛇飞扑而出，从他身侧掠过。他甚至来不及去猜测那魔咒是对着谁发出的，蒂娜的痛呼声就已经击碎了他心底构筑好的防线。

 

“蒂娜！该死的魔咒！”他脱口而出她的名字，连带一句愤恨的咒骂。左手指甲嵌入掌心，隐约的痛感仿佛能调动麻木了的肢体。他僵硬地后退一步，转过头去看蒂娜，却愕然愣在当场。

 

女孩姣好的脸庞此时已经布满细密的绿色鳞片，两只灼灼的眸子闪着金色的光芒，但却又似乎空洞茫然。她的身体逐渐拔高，两只靴子被凸出的龙爪扯得粉碎，除此之外还有背部伸展开来的龙翼，绿色鳞片上有鲜血滴滴答答往下掉，但她仿佛浑然不觉，依旧立在原地，愣愣地望向前方。

 

“你还能听到我吗蒂娜？”纽特大声疾呼，却只是徒劳，可纵使眼看着对方已经失去了人的形态，他依旧在不断地呼唤着那个名字，“蒂娜！我相信你可以控制的！第一次的时候你做得那么好，现在也一定可以……”

 

“你在说些什么？”清亮的声音单刀直入打断了他的呼喊，那声音就在耳畔，却又似乎无比遥远。纽特猛地颤抖了一下，如遭雷击，视线模糊过后陡然清晰，自己正对着一棵树嘶吼，面前除了粗糙的树皮之外空空如也。而蒂娜——他看向身侧——正完好无损地站在一边，没有魔咒，没有突变，没有失控，仿佛刚才发生的一切只是一场噩梦。

 

“我似乎……我也说不清……也许是错觉。一定是错觉！我们必须马上离开！”他再也等不急了，这幽深的森林宛如一张血盆大口，吞没了他所有的理智，又张开嘴吐出所有幻觉与梦境，让他身陷其中如同沼泽。

 

“等等。”然而蒂娜却在此时开了口。她的声线颤抖，目光却牢牢盯住纽特，“你刚才看到了什么？”

 

“那些都是幻觉，蒂娜，都不重要。”纽特下意识不愿去讲他的幻觉所见，蒂娜若是听到也一定不会好受，不如不讲。

 

“你一定是看到我了，是吗？”蒂娜反问他，言辞里蒙上了些许冷淡，“看到了什么？我变回龙，失控了，是吗？纽特，说实话，你竟然这么……害怕我么？”她说到最后，声音已经如同蒙上一层尘埃似的低下去了，那最后一个单词轻轻吐出，宛若一声叹息。

 

“不，我一点也不害怕你，蒂娜。”纽特紧张起来，蒂娜叹息一般的尾音化作一条长绳，把他的心紧紧地箍住，他几乎无法喘息。他用力地吸了一口气，把后面的话从肺里挤压出来，“你要相信——”

 

“我一直都很相信你啊！”蒂娜打断他的话，声音沙哑，“你告诉我要学会接纳，我接纳了我自己。可我是龙啊纽特！这些，这衣服，靴子——”她指着自己，“这些都只是人的外表而已！你可以接纳身为人的我，却不能接纳身为龙的我……不是吗？”

 

纽特当即愣住了，他想做出否定的回答，可心里又清楚这种回答与欺骗无异。他实际上极少考虑这种情况：如果蒂娜彻底变成一条失控的龙，他是否还能像往常一样去拥抱她。他一直在回避。但现在毫无疑问，这突如其来的幻觉帮他把心上蒙的那层纱撕开了。他们在这浓雾中看清对方，却也使自我本身更加迷离惝恍——不仅如此，蒂娜在一点点接纳自己，他却在退缩、惊惧、逃避，祈祷这一切不要发生。他自己定义之中的那种保护，现在看来无异于朽坏的外墙，不堪一击。

 

“我知道了。”蒂娜苦笑一声，“除同类之外，没什么人能接纳我。我明白。我就是有这么一个爱欺骗自己的性格，从今以后，是该醒醒了。”纽特看着她，捕捉她的目光，想要从中看出点情绪，可她却躲开了。

 

她还牵着克雷登斯的手，那男孩害怕地躲在她身后不敢出来。但蒂娜转过身弯下腰，低声对克雷登斯说了什么，之后放开他。男孩把目光移到纽特身上，只停留了一瞬，眼神依旧躲躲闪闪宛如一头小鹿，可却向前迈出了一步，接着又是一步，离纽特越来越近。

 

思维似乎是被堵住了，他几乎判断不清克雷登斯的举动意味着什么。男孩乖乖走到他身边，他也随之靠得近了些，把这孩子置于自己的保护之下。可蒂娜——

 

“斯卡曼德先生，也许我们对彼此来说都是负担。我也……并不奢望你能接纳一条龙，纵使我……”蒂娜用手背抹掉眼泪，声音哽咽却决绝，“纵使我喜欢你，也爱你。”

 

她要干什么？纽特身边还有克雷登斯，可他却顾不了那么多了，下意识地想幻影移形，在蒂娜有什么下一步的动向之前拦住她。不料对方眸中突然溢满金色流光，右手只是轻轻前伸，地上已经蓦地燃起了一道火线。她紧接着抬高手掌，火光更胜，转瞬间化作一道烈焰屏障。火舌聚敛在一处，如雄狮一般猛扑过来，纽特只来得及转身护住克雷登斯，背对火焰。

 

但没有预料中灼烧带来的疼痛，只有一片死寂。他转过身，惊愕地发现火焰尽数消失了，连带着蒂娜的身影。树木围成的空地上只剩草叶被烧过的焦糊痕迹，像是死去了的空气的躯壳。

 

仿佛从未存在过的火焰驱散了林间仅剩的雾气，纽特这才发现黎明已至，天光乍破。枝叉上的叶子在风中窸窣作响，纽特再也寻不见蒂娜的身影，此时她只应存在于一处，却又似乎无处不在。纽特心中愠怒与懊悔的情绪搅做一团，他喃喃着，似乎是对克雷登斯，但又似乎是对他自己说：

 

“我应当现在就去找她……对，现在就去。”

 

“你可真令我失望，纽特。没想到你还没看清。”另一个声音蓦地响起，如同这林间清晨的露水一般清亮却冰冷。

 

纽特战栗了一下。他几乎都要忘记莉塔的存在了，如果不是她此刻又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的话。他从心里不喜欢那种眼神，比五年前她面对魔法生物时的眼神更加傲慢，仿佛他们在她眼里全是不值一提的玩物——如果她不是那么高傲甚至不屑一顾的话，他们的关系也不会越来越疏离陌生。

 

他又把莉塔说过的话迅速在脑海中过了一遍，紧接着头皮就好像炸开了一样。一切关上的门都仿佛被施了阿拉霍洞开，所有蹊跷的环节都被连上，而且不可能再其他可能性。但他除了豁然开朗的情绪之外，更多的却是对始作俑者的愤怒，质问几乎脱口而出。

 

“为什么要这么做？”他把克雷登斯挡在身后，握紧魔杖，但依旧克制住自己，没有直接指向她，“我原本以为是丹麦巫师布下的陷阱，可没想到会是你。为什么要用致幻魔药？你到底想干什么？”

 

“我想干什么？我想让你这个蠢货看清楚！你是真的接受她了吗，纽特？你敢毫不犹豫地说出来么？”莉塔抽出魔杖指着他，从不远处步步逼近，直到他们之间只有咫尺的距离，直到她的杖尖几乎挨到他的心口。她依旧在不停质问，口吻近乎歇斯底里的尖叫，“她，那个人不人，龙不龙的家伙，有哪点值得你爱？你还是这么执迷不悟！你们之间永远没有可能，纽特·斯卡曼德！”

 

“够了！”纽特想忍住不发火，可他的确是愤怒到极点不得不发泄了，“我已经不是五年前的我了，莉塔。如果你想的话，我也可以用更恭敬的称呼，莱斯特兰奇小姐。如果是五年前，我也许还会听你的，但现在，你无权评论我的选择。我喜欢蒂娜，她在我心中就是一个完整的人，我爱她！没错，我是没有完全接纳她作为龙的一面，可我不会再浑然不觉了！现在，我就要去找她，对她说清一切。”

 

莉塔睁大了眼睛，那其中还有着极盛的怒火。她的魔杖颤抖着，纽特不确定下一秒她会不会扔个钻心剜骨出来，但毫无疑问，他已经把想说的都说了，再没什么余绪了。够了。他不会对莉塔说什么“我希望我们还是朋友”之类的安慰，那都是明知不可能实现的诺言，断了就是断了。

 

“再见，莉塔。”他说出最后一声再见，握住克雷登斯瑟瑟发抖的手，最后望了莉塔一眼，心中默念着幻影移形。

 

他不能再耽搁了。

 

 

 

（本章完，共5,173字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