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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原创|宴饮】完整的篇章·潮汐(1)

如果有一艘船就好了。希夫不止一次这么想。

罗特维德港的冬季生冷又漫长,傍晚时分的潮水比起夏季来说上涨更早,淹没诸多渡口。平民们不得不早些归航,以免自己的渡口被淹没,因找不到泊位而无法靠岸,反而还得支付罚金。其实夏季也同样,希夫按照自己平日里去海滩捡贝壳的时间推算,不过就是晚了一两个小时而已,捕到的鱼不会少多少。倘若是他,宁可选择躺在船上随海水漂一个晚上,也不愿因为没有及时归航,泊不到船位上,被迫给那帮贵族老爷们交罚金,供养他们的情人。

“小毛头,在海上漂一夜可比花钱买妓女的初夜都要难得多呐。”老汉斯经常用大拇指揉他的脑门儿,等希夫长到他坐着也够不着的高度之后,他就改为用空酒瓶敲他的肩膀了。虽然他每次都那么醉醺醺,嘴里也蹦不出什么好话,可总归没什么恶意。希夫十二岁那年,第一次鼓起勇气学着老汉斯的语气反唇相讥。“在海上漂一夜至少比捕一斤鱼要容易吧,汉斯叔?”老汉斯闻言抄起瓶子,不顾里面的酒洒了他满襟,对准面前就是一挥,可希夫早已跑出很远,沿着小屋前门蜿蜒的步道直钻入黑夜之中。

说起来,在黑夜中奔跑是他觉得唯一能媲美出海的事情。罗特维德港或许是全国上下众多港口中唯一没有夜巡员的,凭借这一点,它便成功收获希夫的钟爱——当然,仅限于黑夜时的罗特维德港。没有贵族老爷愿意在夜里出门,即使有,也只会走大道,而且有众多侍从跟随,仿佛真的有人觊觎他们的性命似的,实则强盗小偷们不过是渴望占有那钱袋里鼓鼓囊囊的金币而已。最主要的是,罗特维德港太小了,小到不值一提,甚至不值得花费兵力与给养去守卫,就连贵族,也只有霍夫里希家族生活于此,他们时而召集旁支家族或其他贵族前来,但那通常是在夏日午间,到了深夜,即使是老鼠也会回窝。倘若罗特维德区是一头鹿,那么这个小小港口,究竟是如何获得同整个大区相同的名字呢?分明在地图上,它最多只占据鹿角的尖端。

“这破地方,”老汉斯一向嗤之以鼻,“老鼠都比活人要多。我当初怎么会选择留下的。”他经常一醉就是好几天,之后胡子拉碴地闯进希夫家,要他把几日前偷拿的钱还回来。

“我没有!”希夫在他手底下拼命扭动,“你肯定是丢在下水沟里了!”

“希夫小子,你要是没钱,大可以管我要,千万别干那偷鸡摸狗的混蛋勾当,懂不懂,啊?”老汉斯虽然双鬓斑白,胡子也稀疏,可力气却不比年轻人差。他拎着希夫的领子,就好像拎一条鱼。

无论希夫把钱藏在哪,老汉斯都能发现,俨然一条能嗅到钱味儿的狗,当然最终免不了被一顿揍,可老汉斯总是手下留情,至少总是能保证他第二天一瘸一拐地去海滩上捡贝壳。“我说老鼠比活人要多,可没叫你心甘情愿做只老鼠。”老汉斯揪着希夫的领子,强迫他看着自己浑浊的眼睛。

希夫从来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老鼠,但他知道自己肯定不是贵族。十五年间,他最喜爱的事情就是无拘无束地在罗特维德港的大道上奔跑,肆意穿梭于黑暗之间。混合着海腥味的黑暗,于他而言有一种令人上瘾的恐惧。如同老汉斯毫无节制地饮酒一样,黑暗就是希夫饮而不竭的酒。

希夫丝毫没有忘记母亲正是死于黑夜。他至今都无法确定母亲究竟是死于贫穷,还是死于父亲的绝情,他甚至也无法说清父亲是狠心冷漠,还是早已经曝尸荒野,所以才一直没能回家。但只有一件事是确定的:早在五年前,他就已经是个孤儿了。他模糊地记得父亲是在他五六岁时离开的。那应当只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早晨,父亲虽依旧骑马出诊,但似乎随身携带的东西除了药箱之外,还多了一个大大的包袱。那天早晨,母亲没有没有像往常那样准备早餐,而是匆忙替父亲背上包袱。父亲牵着马站在门口,母亲踮起脚尖拥抱他。他们的身子挡住门外的阳光,就那样拥抱了很久,直到父亲抚摸母亲的头发,而后跨上马离开。当时的他没有去拉母亲的手,而只是抓住比他还要高的桌腿,冰凉粗糙的木头隔着衣料硌在身上。他看着,脑袋空空,不解其意。直到后来他才明白,那或许就是离别,那个于他而言冰冰凉凉的早晨,或许就是永远的离别。

而后就是母亲了。父亲走后再无音讯,母亲只得为霍夫里希家洗衣,以谋生计,但希夫记得,有那么一天,一名肩上佩着鹿角纹章的骑士扭着母亲的手臂,将她送回了家。彼时希夫还在离家不远的石子路上同伙伴们玩骑士与巨龙的游戏,可第二天,他的伙伴们却都不再愿意接近他了。接着就有人说,看呐,威尔芬家的女人偷了老爷们的东西,这下子,没人愿意雇她啦。男人们借着酒后的醉言说威尔芬医生有了情人,所以抛弃了妻子和儿子,自己一个人去了罗特维德主城;女人们则小声私语说十有八九是威尔芬家的女人自己同大老爷偷情,被夫人发现,这才落得身败名裂。至于同他差不多年纪的孩子们,则听从父母的话,一概拒绝与他再做朋友。

后来的后来,母亲便病了,一病不起,直到在卧榻中合上双眼。

为什么没有一艘船呢?母亲下葬那天,希夫坐在摇摇晃晃的船上,突然做如是想。因为没有足够的钱,母亲没法和这海港里的普通人葬在一处,受到海神的庇佑,只能用一艘船载着葬进海里——与其说是葬,不如说是扔,扔进海里,做飘零的孤魂。希夫眼看着他们将母亲的尸体抛入水中,如同抛弃什么不值一提的废物。的确——希夫靠在船舷上,任凭尸体激起的浪花打湿脸颊——除了他之外,这世上还有谁会记得母亲呢?除了海鱼,或许不会再有活物感谢母亲的供养。

希夫仍然记得当时沿着海平面看去,远方早已翻卷起了乌云。罗特维德港所有人都知道这个传说,海那头就是云之乡,所有天上的东西都从那里出生,也在那里死去。船夫同样瞧见乌云将至的天气,正喋喋不休地抱怨,而且或许上岸之后还会让他赔付这一天不能再次出海的损失,不过希夫已经完全不在意了,他甚至不在意明早的面包该从何处得来,而只是在意要怎样才能有一艘船,这样他就能出海,或许捕鱼谋生,又或许,还可以去那个遥远的云之乡。

船夫将他放在岸上,一言不发地转头扎回海中。海水与流云一同漫上来,如同两块面包皮,只想把这座港口像菜叶那样夹在当中。船夫竟没有向他要多余的酬金,也未曾要他赔付什么,似乎与其傻站着费口舌,还不如趁此时间多撒几回网。希夫站在礁石上看着小船消失在云与海之间灰色的夹缝中,之后转身攀向更高的山崖。

退潮期早已开始很久,海滩上的贝壳肯定被其余孩子捡得差不多,他若想填饱肚子,就只能翻越海岸东侧那个高耸的岬角,到另一侧无人的险滩上拾些贝壳回来,运气好的话还能发现珍珠,或者什么搁浅的动物。不过别指望太多吧,希夫。他在心底对自己说。没有谁白给过你什么,海神也是一样,其实归根结底,人与神又有什么区别呢?

他紧了紧薄外套和身上背着的布袋,抠住潮湿的黑色礁石,指尖冻得发冷,但他想象它们都是一颗颗又尖又细的钉子,一旦碰到岩石就死死插进去钉牢,直到他找到下一次的着力点。他时而想象自己因为没有抓牢而滑落崖壁,坠入那一片翻卷着的黑色波浪,突出的岩石直直穿透他的胸膛,于是他的尸体引来食肉的鱼,或者最终是海水冲刷掉他的血肉,于是他便只剩骨骸在那里悬挂,其中长满海藻。倘若他就这样失踪了,母亲便不得不体验第二次失去的痛苦,她会变得愈发枯瘦,绝望,连站立的气力都没有,然而纵使如此,也不会有人照看她,不会有人喂她食物,不会有人替她清理脏污,不会……不会有人合上她无神的眼睛……可这一切假想都发生在母亲死去之前,如今母亲已成为海上的孤魂,或许他也可以抛弃他唯一剩下的东西了。

他尝试着松开一根手指,但此时突然从海上袭来一阵强风,风卷起的石子结结实实地敲打着他的眼眶和面颊,仿佛真的要将他吹散,吹散成为海上无序漂流的骨骸——不!希夫顾不得控制颤抖的身体,只能发狠似地抠紧石缝,贴在岩壁上,我还不要就这么坠落!他在心里冲自己喊,你这个笨蛋!懦夫!这就是你逃离的方式吗!

于是他将额头抵在岩石上,缩紧四肢,如同寄生在海床上的蛞蝓,在这场狂风过境之前,绝不松开——可风太猛了,身后背着的布袋摩擦着他的脖子,甚至如同一双紧紧扼住的手,让他无法喘息。放弃吧,他仿佛听得到风中夹杂着一个声音,你已然无依无靠,不如回归海洋——放弃吧!

他只觉得头晕目眩,他才十岁,母亲说希望他长成一个男子汉,他还不想就这么死掉。不,不,不!但是……但是他已经什么都抓不住了,他已经感觉不到手指的存在,甚至连感觉本身都要消失。他想起母亲的死,想起母亲是如何在病榻上逐渐绝望的,他觉得自己如今也正在变成一个逐渐绝望的人。

“哟,这儿怎么还有人啊!”粗砺的声音在头顶轰然炸响,如同两块石头相互碰撞。希夫竭力抬起头,但依然什么都看不到,那人肯定站在崖顶,却没有伸出手拉他一把。

“怎么?风这么大,你指望我拽你上来?小子,我得先保证你不把我扯下去才好,我可是费了很大力气才从另一边爬上来的。”对方浑然不在意他的生死,甚至移动了几步给他让开地方,希夫感觉得到几粒碎石哗啦啦落在他头顶上,这中间还伴随着对方“这崖顶上连个歇脚的地儿都没有”的抱怨。

希夫咬紧牙关,所幸他已经知道自己距崖顶并不太远,因此尽管四肢依然僵硬如同冰柱,他还是用尽残存的力气攀至稍显平缓的崖顶。那男人就坐在不远处看着他,希夫也盯着他,用自己十年来学到的最凶狠的那种眼神。

“别像个小野兽似的看着我,我可没想害你,也没想吃了你,只不过在帮助别人之前得先保全自己罢了,这么浅显的道理,不懂么?”男人胡茬稀疏,一头乱发长至肩头,已然灰白,身穿深褐色的麻布衣裤,关节处破了洞,露出些许皮肤,除此之外别无他物,没有包袱,没有行李,他似乎凭空出现,又好像从天而降。他说他从这岬角另一边来,可希夫从未想过另一边除了贝壳、珍珠和鲸骨之外,还能有些别的什么。

时至今日,十五岁的希夫个头长了不少,往日高耸的崖壁如今于他而言也可以轻松上下,至于那上面的风景,他也已经看了许多遍,可让他印象深刻的仍然是那一天时的样子。就是在那一天,乌云逐渐侵蚀海岸,海豚在不远处群集,它们的脊背在海面上浮浮沉沉,如同托起逐渐下沉的云层,而向东望去是绵延至视线尽头的灰色沙岸,最终归于黑色的一线。也是在那一天,希夫第一次见到汉斯·沃尔夫。

 

“一艘船?”老汉斯放下酒杯,些许酒液溅出,落在他手上,顺着虎口流下,之后落入木桌上细密的纹理之中,“一艘船能有什么用?你毫无经验,就要这样出海打渔么?”

“我的目的不是出海捕鱼,”希夫摇头,“我已经厌倦了这种生活,天天和同样的人见面,生活在我家那幢破败不堪的房子里,”每日都是死亡与离别的气息,“我十五岁了,但没一个人愿意收我做学徒,他们记性可真好呀,竟然还记着我父母做过的那些事情。你说,我不离开这地方,难道是要在这儿烂掉吗?”

“从来没人出海去过那么远的地方,云之乡也只是个传说——与其出海,你为何不去内陆看看呢?去罗特维德城,我可以担保,那里什么都有,只要你抓住机会。”老汉斯叹息,在烛火与酒液的映照下,他的双目变了颜色,透亮如同琥珀。希夫猜测,汉斯或许也曾在罗特维德城逗留,那里的贵族更多,夜间有夜巡员,说不定那里酒水的品种比这里多得多,姑娘们也更漂亮……不过那里没有海港,也没有丛生的云层。

“不,我还是要先出海看看。”希夫坚持道。

“你这小子,还真是固执。”老汉斯眯着眼看他,目光中的情感如同四周的空气一般浑浊,难以分辨,良久,他才长出一口气,缓缓道,“我帮不了你,不过也阻止不了你。但是在你下定决心,再无更改之前,总应当有时间,听我讲一个故事吧?”

老汉斯向来避免谈及自身,更不用说是在现身罗特维德港之前的过往,如今头一遭,老汉斯主动要求他听个故事,既然如此——

“愿闻其详。”希夫拿来一个杯子,也为自己斟满了透明的黄色液体。麦芽酒与屋外的暴雨一样浓稠。


-TBC-


附注:文中角色及城镇名称

希夫·威尔芬:Hiff Werfen

汉斯·沃尔夫:Hans Wolf

罗特维德港/城:Rotwild

霍夫里希:Höflich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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