雾鸟Brumebird

我比你活得更久，这已足够，
足够我
在远方苦苦地思念你。

——［波］辛波斯卡《告别风景》



底特律的冬天总是格外漫长。

康纳在雪地里静静地站了十分钟，四周的雪花飘落，他的终端算不出规律。

是不是这世界上总有一些东西是没有规律的？比如雪花和雨水……再比如生和死。康纳现在分辨不出这个想法是他自己的，还是他连接上互联网之后，系统根据当下场景作出的精准反馈，正如他一直分辨不出他的思维是原发而来，还是塑造所得。

“真是塑料脑袋。”

这句话宛若突如其来的干扰电流，强横地打断他的思维。似乎说出这句话的人正站在他面前，一边大口嚼着汉堡喝汽水，一边作出不屑的评价，对他的某些行为嗤之以鼻。

康纳觉得体内的某个元件狠狠地颤抖了一下，干扰反应让他不得不移动视线，可深灰色的石碑随即跃入眼帘。

Hank Anderson
September 6th 1985
October 25th 2058

不断有细小的雪花落下，落在他裸露在外的面部涂层上，很快便因为机体的热能而融化，可落在面前冰冷的石碑上，却积了厚厚一层，即使是凭借他的视觉系统，也只能略微看清刻在上面的字样。他蹲下，反复擦拭石碑。冷硬的灰色很快裸露在外，姓名和生卒年月冰冷地宣告死亡，除此之外，没有墓志铭，没有其他任何东西。

康纳飞快地搜索关于悼念的一切资料。

他应当带一束鲜花来悼念他，像许多人类那样，把一束植物的尸体放在死者碑前，之后任由这植物被腐蚀、风化、吹散，正如死者最终也会剥落成灰一般。

康纳的视觉系统猛地一黑，好像有什么人往他脸上痛击一拳，足足花了三十秒才恢复过来。才过了二十年，对于仿生人来说不过是生命的开始，他的系统竟已经如此迟钝了吗？当时汉克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，电视机的光亮把他的脸照得格外苍白。康纳还以为那只是属于人类的疲惫和困倦，直到下一秒他扫描了汉克的生命体征。之后是医院，急救室，ICU……记忆中的场景相当混乱，直到最后一秒他站在厕所镜子前的时候，他才发现太阳穴旁的指示灯通红闪烁。

血红。当时他想。像人类的血那样红。但是我的机体却没有感受到一丁点的不稳定，电路神经的传输速度甚至比之前还要慢。

于是他随便拾起手边的什么工具撬掉那个红色圆环。圆环的颜色迅速褪去，只剩下暗黑的金属颜色，落在洗手池里回旋了几下之后，坠入下水道的孔洞。他默默地注视着这一切，依旧没有什么感觉，直到他的侦察系统自动搜索到了身边的某个生命体。他转过身，发现那个人类正在用惊恐的眼神看着他，而后连洗手池的边都没碰，匆匆推开门逃掉了。

果真是冷血麻木的机器。那个人类肯定是这么认为的。没错，我本来就是冷血麻木的机器，面对他的死，我甚至连电路神经异常都感觉不到。

该死的塑料机器。

他的神经网络深处，某个老酒鬼这样说。

之后他回到自己的公寓，换掉穿了一个星期的衣服，拧开花洒，静静站在浴室里。水温略高，他能看到水滴在自己的皮肤涂层上，气化蒸发。过高的温度使他的皮肤显现出原本的颜色，之后又恢复原貌，如此反复，仿佛一幅被晕染的画。

然而如今站在雪中，康纳依旧感觉自己的机体温度过高。除此之外，还有庞大的数据流涌入终端，最终汇成一股电子浪潮，在他体内冲撞。

底特律从十一月开始落雪，雪季一直持续至来年三月。康纳不喜欢雪，但他喜欢在雪天探望老友。

他清楚汉克的生活习惯。一般来说，对某种事物上瘾的人也很容易对某种生活方式上瘾，或者说是前者决定了后者。汉克经常光顾那家小酒吧，但雪天时他会尽量不出门，呆在家里喝啤酒看球赛，也许还会点份汽水汉堡，至于康纳告诫性的话语，他通常是选择无视的。于是康纳经常在此时登门，顺便带些蔬菜水果塞进冰箱，同样选择无视对方的抱怨。

“下雪天喝威士忌是一等一的惬意，塑料脑袋，”汉克习惯性地摇晃酒瓶子，丝毫不顾液体洒出来，溅到皮夹克上。相扑凑上前来，三下五除二把酒迹舔了个干净，之后把毛茸茸的大脑袋搭在他膝头。汉克慢慢地抚摸圣伯纳犬的脑袋和脊背，低垂的双眼倒映着瓶中的威士忌，颜色仿佛琥珀。

“说实话，如果你是人类的话，说不定真是块喝酒的料。”汉克补充道。他的声音因为酒精而有些许嘶哑。

“我不介意做你的酒友，副队长。”康纳斟酌着用词，他不确定“酒友”这个词是否合适。听起来像是比“朋友”疏远些，但人类在酒精的作用下总是会吐露出一些深藏的秘密或者心事，这样看来，前者似乎又比后者亲密一些。他抬眼看向汉克，灰白头发的中年人也正看着他。康纳确信对方眼中有某种一闪而过的感情，但他没来得及抓住——这并不如数据流那样明晰——他所能捕捉到的只是汉克略显讶异的表情，以及他最后发出的一声轻笑。

汉克弯下腰，从桌角旁的纸袋里取出另一瓶威士忌，打开瓶盖，用自己的酒去碰新开的那瓶。

“干杯。”他说，声音宛若平稳的电波突然有了颤抖，“真要喝的话，恐怕会浇坏你的塑料脑袋，所以两瓶都归我。”

酒瓶碰撞的清脆声响在记忆中闪现，又消融在漫天的大雪之间。仿生人的记忆与现实何其相像，如今康纳站在这里回想往事，就好像铲掉一幅油画而露出被覆盖的另一幅，同样栩栩如生，甚至更为光彩夺目——他的身体微微颤抖，几乎站立不稳。那个想要同他喝酒的人，毕竟是再也不会回来了。

——不，不只是喝酒而已。

二十年前那场风波只是投入湖中的石子，后续的发展一波接着一波，涟漪时而比风浪更甚。康纳事后回到警局，也受到不少白眼和敌视，那时是汉克挺身而出，为他挡掉了许多麻烦。其后全国又有小规模的游行抗议爆发，虽然大部分觉醒的仿生人选择遵循耶利哥的和平政策，但仍旧有断断续续的肢体冲突，甚至出现过借游行之名行暴动之实的真正“异常者”。康纳仿佛站在悬崖边上，稍有不慎便会粉身碎骨，那时是汉克发挥警探的经验和直觉，处理了一件又一件颇为棘手的案子。也正是在那时，他意识到仿生人与人类之间存在一个或许难以缩小的差距。

“人脑远比电子脑复杂。无论如何，人脑是无法复制的，可电子脑却得以成千上万地被生产和再造。”他心中想着该如何形容这种差距，但却始终找不到合适的词语，“人会在一瞬间处理完仿生人花费数秒才能判断的事件，甚至不需要逻辑思考。你能够准确且快速地锁定嫌疑人，但我却无法省略这中间逻辑推断的环节，如果没有足够的证据，我的程序便不允许我下定结论。”

“直觉。”汉克只穿一件暗色碎花衬衣站在天台上抽烟，烟雾与春末的暖风飞往同一个方向。康纳迅速分析了香烟中的尼古丁含量，本想出声提醒，但又想到汉克其实不常抽烟，而只是在结案后习惯性地抽一支，似乎当作某种纪念，便没有干涉，只是默默站在一旁，看对方会作何解答。

“如果你见过足够多的罪犯，便能轻易在人群中分辨出某个有潜在犯罪嫌疑的人。这是经验积累而成的直觉。并非罪犯都有类似的长相，而是因为他们有类似的眼神和表情。这些瞬间性的东西最难被捕捉，更不用提被收入数据库了，因此，对于依靠数据搜索和对比分析的机械来说，经验有时会更胜一筹。

“至于是什么样的眼神和表情，我也无法解释。有许多时候，就好像仿生人能够产生自主意识一样，那些表情和眼神就那样产生了。”汉克转身，背靠在栏杆上，转过头与康纳对视，风吹动他的头发肆意飘动。康纳捕捉不到他的眼神，不过却想起他醉酒之后玩俄罗斯轮盘赌的事情。

那时他是确定无疑想要自杀的。他清醒之后的眼神是否有片刻失望，发现自己依旧还活在这个世上？康纳仍旧记得他的表情：茫然、空洞，还有一丝愤怒和暴戾，仿佛这世界已经在他心上开了一枪，但他却不得不继续用残损的身体活下去。他失去过什么？妻子？未听他提起，也许早已离异或离世。儿子。那个小男孩科尔，也许正是这个男人活在世上的最大希望，但……

所以他才会在抽屉里装着“百忧解”，所以才会一直留着那把老旧的左轮手枪，所以才会一直沉稳而冷漠，偶有暴躁，养成那样一副独来独往的脾气。

康纳只是看着他，什么都没有说。

“小子，如果当初你完全相信自己的程序，就一定不会变成现在的样子。但你做选择的时候，进行的是理智的思考，还是感情的判断？”

似乎是察觉到了他的异样，汉克继续补充道。然而康纳的思绪却飘至他摆脱阿曼妲的控制之后，汉克给他的那一个拥抱。那时他似乎露出了欣慰的笑容，虽然嘴角上扬的幅度依旧不大。他们如同兄弟，又如同父子一般彼此拥抱，康纳感受得到他强有力的心跳，仿佛昭示着生命的喜悦——他是否在那段时间感受过喜悦？哪怕仅仅是片刻脱离忧郁？

人类一直在探寻存在的意义为何，康纳想，人类的确有探寻的缘由。可对仿生人来说，存在的意义为何？脱离人类之后，我们存在的意义又为何？

——至少在某些时候，他能让某个人类，他的朋友，暂时脱离悲伤的深渊。

然而经年累积的痛苦还是摧垮了他。尽管他后来已经不再酗酒，也不常吸烟，但康纳仍偶尔看到他游离的眼神和眼底的阴影。前半生的经历如影随形，他脑内是否经常回想起科尔的声音？

“该死的。”康纳几乎脱口而出，这之后才猛然意识到自己方才的语气与汉克是多么相像。眼前一片昏暗，视觉系统似乎当机了。思绪延伸至久远的过去，又迂回而至当下，仿佛咬尾蛇一般永无止境，他只能强行用自发的语言或行为把自己拽回来，让自己的神经系统不至于因为过载而出现某些故障。

冬天愈深愈冷，墓园大雪依旧未停。他觉得自己体内的蓝血都几乎要凝固，刺破身体，扎根进脚下的土地里。他回过神来，脸上的热感系统提示某种温度的变化。他伸手触碰脸颊，才发现自己早已泪流满面。

“真见鬼，天知道我还能享受几年退休生活，不过总算不用当牛做马了。”退休第一年，汉克这么说过。虽然他一直念叨着要去加州享受阳光海滩，可是却始终没有踏出底特律。如今康纳真的希望这世界像是宗教里描述的那样，存在一个像天堂一样的地方，存在一种叫灵魂的东西，让那个白发苍苍的孤独者有个归处。

康纳转身，提步往回走。大雪很快会掩盖他的足迹，但他不久之后还会再来，直到——直到什么时候呢？

直到自己体内的那些蓝血也干涸，直到那些零部件被维修、更换到无法再继续，直到他仿生人的机体与人类一样化为这世上的灰尘，直到他最终成为与汉克一样的存在。



-END-